忘不了妳



母親,是我們軀體的一部份。



嚴格來說,我們源自於這個如同大樹一般的軀幹,後來軀幹茂發出枝枒,一直到枝枒與母體剝落。雖則從此骨肉分離,甚或母子形同陌路,然而,我們畢竟來自於她,關於母親的記憶,也就這麼命定地留在孩子體內了。



即便我們想要否認母親的影響,或者其後我們因故與這個理應最親密的人疏遠,可是,午夜夢回以及某些無意間鏡中回眸的剎那,我們似是窺見母親的鬼魅借屍還魂;比較恰當的形容可能是──我們肉體剝離了母親,可是,母親的靈魂卻一直不曾離開過我們的身體。



澳洲導演 Tony Ayres 以電影《意》(The Home Song Stories)記錄一個女人自毀的過程,那是一個他不了解的女人,而且離他極遠了──女人自縊時, Tony Ayres 還是一個唸小學的孩子。



他不明白,這個他喚做母親的女人,自上海輾轉來到香港最終淪落到澳洲,為什麼她總愛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間,命運被不同的男人牽著鼻子走,可惜,她卻掌握不住男人,甚至掌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透過 Tony Ayres 的鏡頭,我們覺察到原來那是一個文盲與無能母親在六七十年代唯一懂得的求生法則,她以最原始的美色與肉體,一次一次向男人兌換希望與安全感,但她不曉得這些會隨歲月而貶值的本錢或資產,其實是最粗糙的女性主義。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懞懂女人,學不會如何細膩地處理自己的人生。屢次挫敗的結果,她連孩子的未來都疏於安排,便匆匆地選擇以鹵莽的上吊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是導演最不諒解母親的地方。許多許多年之後,他和姊姊所幸人格正常地成長,兩人卻從來不願述及母親,彷彿那一段骨肉剝離的痛,是母親狠心給與孩子的結果,好比被最親愛的人以利刃穿心,痛楚中還夾雜著對人性的疑惑與失望--最愛你的人,為何偏偏傷害你最深。



Tony Ayres 唯有在屢次重複的書寫,以及跟姊姊以外的陌生人屢次憶述母親,最後甚至將母親拍成電影。



電影之初, Tony Ayres是這麼說的,他說這是他的成長自傳,但更正確的說法不如說這是一部關於母親的故事,一則關於一個名叫玫瑰的女人的故事。電影之末, Tony Ayres 說他不只一次在書寫以及談論的過程當中,將母親已死的靈魂挖掘出來,彷彿他想一次又一次地譴責母親、一次又一次地懲罰母親、一次又一次地想要質問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嘗試了解母親、一次又一次地回憶母親...



以及,一次又一次地愛戀母親。



電影的序與跋,Tony Ayres 讓一首情境幽怨的老歌藉由女歌者以一種被生命磨損的沙啞嗓音唱道,“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錯, 忘不了你的好...”



母親,原來一直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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